祖父時常端出家譜，盯著我曾祖父的譜傳一臉肅敬，然后一聲重重的太息：“這個老人，讀書，傲氣，一骨子的磊落與不平……”

我的老家名叫歐陽。這是皖江岸北的一個村莊，明清遺下的瓦礫，透過鞋底傳遞給腳赤祼的痛。曾祖父是村莊的一個傳奇，我數(shù)次向祖父追問謎底。祖父經(jīng)不起這種追問，唯有一句滿滿的遺憾，詮釋，或是終結(jié)：那時年輕，哪懂許多呵！

晚清的景象一片沒落，我的家族卻是一片振興：有些田，有些錢，更見家族精神上的萌動——耕讀而宦，躋身縉紳，舊時代家族向上的路徑莫過于此。我的曾祖自幼聰慧，勤奮好學(xué)，學(xué)業(yè)也是不同凡響。家族的希望，由此瞬間明晰而透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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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是，十年寒窗的曾祖父，并未摘獲一紙功名。一次又一次的科場失敗，而立之年的曾祖父，散發(fā)著異樣的眼光，家族的希望也漸漸灰蒙。

科第無果，守成不甘，無法排解的失望陰云，就這樣漸漸聚合。心高氣傲的曾祖，最終的決斷讓全體家人大吃一驚：他憤然出走，投奔到李鴻章的旗下，效命于大清水師。

曾祖的舉動，又并不令家人太過意外。家人知道，他是一個深思熟慮的讀書人，即便匪夷所思，也不至昏聵魯莽。棄文從武，或許不失為一條奮斗的新徑。

可是，其后發(fā)生了一場海戰(zhàn)，曾祖所在的艦只被魚雷擊中。這一聲魚雷的悶響，讓家人確信了他的魂歸煙云。

出人預(yù)料的是，多年以后的一個黃昏，曾祖竟突然返回了故鄉(xiāng)。這時的老人，已是去日無多。送其回鄉(xiāng)的，是他的幾位弟子，還有一個叫“小辮子”的大通人。

當(dāng)年，小辮子與曾祖父一道投軍。曾祖父曉有學(xué)識，很受上司賞識。小辮子對祖父說：“要是沒有那一顆魚雷，他哪是今天這個樣子?”

“軍艦不是炸沉了么?”祖父問。

小辮子說：“轟”地一聲，滿艦是火，心都空了。也不知是個什么運氣，艦只沉了，手邊正好有一塊木板，我們游啊，游了一夜，最終游離了那片血海。

然后，二人一起，到了大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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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末的大通，繁華一時。習(xí)文，從軍，曾祖父對失敗滿心不甘，決計于大通干一番實業(yè)。小至灶臺，大至樓宇，潑墨描金，能書善畫的曾祖父，以營造技藝折服了大通。

“大通與歐陽不過一江之隔，他老人家為什么不回家??？”祖父問。小辮子無法回答，離開時，仍舊對祖父反復(fù)搖頭。站在門外，小辮子再次回過身來：“他呵，他就是個一定要拼出名堂的人！”

數(shù)日之后，曾祖父故去，長眠在村頭的一片竹林。我的童年懵懵懂懂，這片竹林枝葉婆娑，風(fēng)或叫喊，時常有一只碩大的狼貓，深夜發(fā)出尖利的悲鳴。有一天，祖父交給我一方銅質(zhì)鎮(zhèn)紙。這方“回”字形的青銅器物，被曾祖父磨锃光瓦亮。除此之外，我沒有曾祖父的一紙半文。

小辮子走了，祖父亦故去，一切歸于抽象的故人?！稖昂率献谧V》記載：我的先祖世居涇川，宋末經(jīng)大通卜居江北。一千余年里，王朝更迭血雨腥風(fēng)，我的先祖樸耕勤讀。陽光的恩澤，土地的滋潤，先祖?zhèn)兊那瓴磺奂诤窈竦淖谧V里：一頁一頁滿是平凡，一頁一頁滿是堅韌，即便卷曲也是頑強(qiáng)。曾祖父的譜傳不過數(shù)行，卻是故紙中的一處血脈僨張。

曾祖父在大通獲利不菲，但大半花在了接濟(jì)貧窮。章氏“不專公利”的祖訓(xùn)，至今仍為中紀(jì)委、監(jiān)察部網(wǎng)推崇。我曾數(shù)度尋覓大通，關(guān)于曾祖，關(guān)于小辮子，抑或曾祖父曾經(jīng)施惠過的人。但是，一無所獲。陽光鋪滿街面，人來人往，滿街流風(fēng)。

徜徉大通老街，閑散的正方石板，穿斗構(gòu)架的舊時屋宇，陽光絲絲縷縷，井然或零碎。似連似斷的墨跡，似綠似朱的油彩，堅持附著在屋宇的表層。這些舊跡，究竟哪一片出自我的曾祖？

遠(yuǎn)處的古建映入眼簾，一副舊聯(lián)微微翹起，八個大字豁然清晰：“生生不已，源源而來?！?/span>

【作者簡介】章憲法，作家，明史學(xué)者，央廣主講嘉賓，著有《明朝大敗局》《明朝大博弈》《海上大明》《文狀元》等。